时间总是冷漠的,记忆也如流水般易逝。
沙漠无垠,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洲,其中有稀稀拉拉的荒废石屋伫立着,是生命仅存可依的居所。
“噢,居然还会有人到这里来,真是稀罕。”
装水的时候,与我一同在此落脚的老人投来讶异的目光,他被岁月侵蚀的眼角微微张开,落下几颗碎尘,如同一颗行将就木又饱经风霜的老树。
我没有回应他的疑惑,只管将破旧的水袋装满浑浊的水,起身,便要继续向东进发。
“你还要往东边走吗?再走下去,可就什么都没有啦……”老人叫住了我,看来即使如他一般见多识广,也无法理解我这种与自杀无异的行为。
如今的这个世界,资源枯竭,荒漠蔓延,仅存的人类不断向西迁徙,躲避沙化,致使东方愈发人迹罕至。
偶尔也会有如我一般的人,出于各种目的想要横穿沙漠,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没能回来。
走向东方,便是走向死亡。
但是赴死之人总有不得不赴死的理由。
“嗯。”
“真是奇怪的人啊……东边有什么,值得你放弃生命呢?”
我的脚步顿了顿,早已疲惫不堪的身躯吃力地扭转过去。我看着老人,说:
“东边有大海。”
老人顿时睁大了双眼,嘶哑的喉咙发出难以置信的吼声:
“那不可能!早在几百年前,大海就已经成为历史书中的名词了……从没有人能够活着见到大海!”
“嗯。”
我微微点头,手在口袋里抚摸着一张老照片。
“但我还是要去。”
……
我和她一起出生在城市的贫民区里,就像这个时代的大部分普通人那样,从小在旧时代的废墟中挣扎求生。
我们没有名字,因为就连取名这种文化都已经被苟延残喘的人类文明所抛弃了。
但我们却是幸运的,只因我们的相遇使我们并不总是孤身一人。
我已无法记得,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景。只是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,我们早已一同摸打滚爬了许多年,都对对方的存在十分习惯。
但我却从未怀疑过,我是喜欢着她的。
喜欢是一种很没道理的感情,就像一杆天平,起初只是朋友的喜欢、欣赏的情意,但随着我们不断地在上面增加砝码,日常的点点滴滴经年累月,天平终会失衡。
然后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,喜欢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,纵使时光流转,依然毫不消减。但若有人问起这种喜欢究竟缘何而起,我却根本说不上来。
那一天,她从废墟中捡到了一张照片,照片上满满当当地填涂着在这个时代极其罕见的水蓝色。
我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她却兴奋地告诉我,那是大海。
她说,大海就存在于东边的某个地方,传说以前的人们就生活在海边,那里满是如照片中一般蔚蓝的海水,而且很大很大,大到永远也走不到边界。
我对她的描述并没有什么概念,毕竟在我的印象里,水是一种无比奢侈的东西,人们常常会为了一口干枯的古井大打出手,至于绿洲和湖泊,则足以引发国家间的战争。
多到无边无际的水?比沙漠还大?那怎么可能呢?
“真想去看一看呀,大海。”她却笑着说道,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有着群星闪烁。
我依然记得她的笑容。
……
“东边有大海。”
理所当然的,并没有人愿意相信我说的话,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,为何如此笃信却信得不明不白,或许人天生就是需要坚信某些事物,才不至于被残酷的现实击倒。
于是我孤身一人踏上了旅途,闯入沙漠,去追寻那片大海,抑或是大海的幻影。
在那之后,已经过了几年呢?我不知道,只知道自己变得越来越高大,身体上的伤痕也与日俱增。
沙漠依然一望无际,这片为人们带来死亡的土地自己却像是有着某种生命似的,它匍匐着,将水与生命尽数吞噬,连遗骨都不愿吐出。
而炽热的太阳是沙漠的帮凶,它鞭挞着我,同时折磨着我的身体与内心。
传说在无比遥远的过去,大地上有成片的森林,丰富的食物,鲜花装饰着人们的园圃,我们不必互相争斗,也能够取得生存的权力。
还有比整片沙漠更加广阔的湖泊,人们曾将其称作大海。
大海或许存在,或许曾经存在,但她并不属于我,就算我能去到任何地方,也未必能够找到她。
我再也不敢多想,连放弃的可能也不愿考虑,生怕一时的软弱会让困意趁虚而入。因为在沙漠中央睡去,就休想还能在沙漠中央醒来。
而唯一支撑着我走下去的只有手里的老照片,以及记忆中她那已然逐渐模糊的笑颜。
……
“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,你会想我吗?”
某个晴朗的下午,少女坐在早已干涸的水道旁,兀自说了这么一句。
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弱,但当时的我却没能察觉到如此明显的异状,只是敷衍地回答了一句“不知道”。
她逞强地笑了笑,将一张写有文字的纸从身边拾起,轻轻地、缓缓地念了出来:
“我曾经爱过你。”
“爱情,也许还没有在我心中完全熄灭。”
“但已不愿再去打扰你。”
“也不想再勾起你丝毫悲切。”
……
文明都在苟延残喘的时代,某个具体的生命的逝去,从未变得如现在这般无足轻重。
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呢?是重病,还是饥饿?抑或两者皆有?
在天平倒塌的巨大悲伤面前,重新变得孤身一人的我无暇思考,只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未如现在这般空虚,如同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。
而埋葬她后,我才发现她所留下的遗物仅仅只有一件,那便是那张在我看来并不真实的照片。
“真想去看一看呀,大海。”
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,化作希望托起我日渐虚弱的身躯。
黄沙漫天,日照残云,我细细摩挲着照片上蔚蓝的海洋,就像在抚摸少女温柔的脸庞。
而后我继续向东走去。
“东边一定有大海。”
……
只要还有人记得,大海就一定存在。
我身子一软,摔了一跤。再度起身时,迎面吹来的不再是灼人的热风。
漫天的黄沙走到了尽头,照片中的景色在我面前延展开来,一直到最遥远的地平线。
“……”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,一言不发。
我本该狂喜,却只是沉默。仿佛这一切都并不让人意外,大海一直存在,就在沙漠的彼端,理所当然,水到渠成。
我找到了。
你没有说谎。
这就是你说的大海,她是那样的美,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看见。
慢慢地,我走过沙滩,来到海边,伴着海鸥深情的鸣唱,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直到巨大的海浪将我的身体卷走,我手中紧紧攥着你留下的照片,逐渐与巨大的蔚蓝融为一体。
阳光穿透了海水,映照出你熟悉而又美丽的身影。
你坐在珊瑚上,伴着成千上万五彩缤纷的鱼群,吟诵着留在我记忆中久远的诗篇。
“我曾经默默地、无望地爱过你。”
“我曾经那样真诚、那样柔情地爱过你。”
……
咕噜——咕噜——
耳边是气泡破裂的声音。
视线逐渐模糊,记忆渐次远去。
越过无尽风沙,我终于埋葬在你的海里。